范敬宜:亦真亦儒的新闻人生
作者:罗海岩
来源:《百年潮》2010年第02
        中国成立60周年前夕,年近八旬的我国著名报人范敬宜出版了自己的新闻作品选。过去,老人一直以藏拙为由,多次拒绝出版自己旧年的易碎品”,这次为什么破例呢?
        他说:“我忽然改变主意,应出版社之约将一部分已经过时的杂拌结集出版,原因之一是想起了朱穆之同志的一番话,想为年长、年青的朋友提供一点向后看的标志物,从而更加坚定向前看的信心和勇气。
        20多年前,新闻界的老前辈朱穆之曾说过这样的话:“在改革的过程中,不仅要向前看,也要向后看。好比坐着轮船在海上航行,旅客总是埋怨船走得太慢;只有经常回头看看,才会发现自己离原来的出发地已经很远,离目的地已经越来越近了。
        纵观当代中国新闻界的历史,范敬宜的经历可谓十分传奇。他1951年在上海圣约翰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奔赴辽宁一家报社当助理编辑,6年后因文获罪,开始了长达20年的劳改生涯。197
9,重返新闻岗位不久,因为一篇被《人民日报》转载的重要报道而声名鹊起,从一个没有记者身份的干部”,辗转历任《辽宁日报》农村部副主任、主任、副总编辑、国家外文局局长、《经济日报》总编辑。1993,当他已是63岁的时候,履新《人民日报》总编辑。而后他以古稀之躯,执教清华大学,成为当时全国新闻院系年纪最大、级别最高的院长。他说,自己真正的新闻生涯50岁才开始
        我和范老的一次深层次的聊天是在北京万寿路的一家茶楼进行的。那天下午,当我提前10多分钟赶到茶楼,他从楼下走上来,握住我的手笑着说,我在楼下已经等了10多分钟了,没看见你上楼啊!
        “我是没有正式学过大学新闻的!”他点燃了一支烟,透过细细的烟雾看着我,陷入了长长的思绪之中。
       
        “离基层越近,也就离真理越近
       
        1957,在《东北日报》(《辽宁日报》前身)工作的范敬宜因为两篇杂文被打成右派”,送到农村劳改。1966文化大革命开始,他又被批斗了两年多。后来,全家下放到辽西最贫困的农村。在农村,范敬宜和农民结下了一世情缘。至今,他还时常接到当年的老乡给他打来的电话。范敬宜说:“然而就是那些年,我才真正沉到了社会的最底层,了解了中国的国情、民情,特别是中国的农村。这时候再回过头来看我们过去做的新闻工作,就觉得太浅薄了。对人民了解的太少,对中国国情了解得太少。我这才真正意识到,离基层越近,也就离真理越近。
        1978年春,范敬宜在辽宁建昌县以右派身份入党,当时的县委书记马汉卿在常委会上说:“我看了他所有的档案,辽宁新闻头条今天我认为他没有什么大的错误。如果将来认为我们吸收他入党是错误的话,我首先戴高帽、挂牌子去游街。以至几年后,曾任中组部部长的尉健行见到范敬宜时说,你当时可是个很特殊的例子啊!所以,19849月范敬宜调到北京,第一次到人民大会堂出席国庆招待会,踏上铺着红地毯的楼梯时,他的心情不能自已,每走一级台阶,就想一个有恩于他的人,直到走完所有62级台阶,他心中要感念的人还没有想完⋯⋯
        1979,范敬宜回到辽宁日报社,写了很多反映农村变化的报道。到19794月的时候,情况发生急剧变化,社会上刮起了一阵否定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的冷风,说是政策过头了。后来
才知道,这是凡是派搞的倒春寒。他回忆说,当时《辽宁日报》收到的来稿几乎都是某某党支部率领众向资本主义势力进行回击的内容。
        为了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和同事决定分头下去搞调查研究,他去了自己最熟悉,也是辽西最贫困的建昌县。采访结束后,他根据所见所闻,实事求是地写了《莫把开头当过头——关于农村形势的评述》,登在1979513日《辽宁日报》的一版上。
        没有想到,该文发表后第三天,他还在农村继续采访时,当地一位宣传干事突然跑来他说:“今天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全文广播你的文章了,《人民日报》在一版头条转载,还加了很长的一段编者按!”范敬宜摸不清头脑,赶紧搭一辆卡车,赶到县里。新闻重播时,当他听到中央台播音员用铿锵的语调播送《人民日报》的编者按:“⋯⋯作为新闻工作者,要像辽宁日报记者范敬宜同志那样,多搞一些扎扎实实的调查研究,用事实来回答那些对三中全会精神有怀疑、有抵触的同志,百感交集,一时热泪盈眶。第二天一早,他赶回沈阳,《辽宁日报》副总编辑郑直告诉他:省委第一书记任仲夷同志前天下午亲自到报社来,想见见写这篇文章的作者,可惜你不在。明天下午编辑部要开大会,请你介绍采访经过和体会。他走进会议室,墙上已经挂了一条大红横幅:“向范敬宜同志学习!”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一切都像发生在昨天。谈起这段往事,范老显得极平静,很谦虚。他说:“有很多同志问我,您那时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勇气,怎么会这么大胆?我说我就只有两句话,一个叫有恃无恐’,一个叫无知无畏。所谓有恃无恐’,是我自己知道是真正反映广大人民众的心声,不是我杜撰的;‘无知无畏是我当时并不了解上层有这么复杂的斗争⋯⋯”
        国学大师季羡林曾用真实、真切、真诚、真挚的四个字评价范敬宜的新闻作品:“没有半句假话、大话、空话、废话和套话”,真可以称之为四真之境。
        “历史长河中经常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曲折,甚至是逆流,但是千回百转最后还是顺应老百姓的愿望。所有的历史都是这样的,拿我们建国以来的历史来看,都是这样的。范敬宜深沉地说。
       
        实事求是和学会说话
       
        范敬宜说:“我们做新闻工作的人,也有许多违心的时候,完全不违心是不可能的,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做到的:知道一件事情对老百姓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就不要做得太过分,不能够抵制的话,起码不要那么瞎起哄。
        曾经有人问范敬宜:今天的年轻新闻工作者应该继承哪些传统?他说,最重要的一条是实事求是。
        有一件事令范敬宜至今难忘。1956,辽宁省举办一次业余文艺汇演,演出开始后第三天,省委宣传部要求报社增加报道瓦房店纺织厂歌咏队的经验。当时到现场采访来不及了,他只好去歌咏队的队长进行间接采访。那位队长能说会道,我们车间里到处能听到歌声。他就写了一篇稿子《车间处处闻歌声》。哪知很快众就来信举报说,记者没来厂里采访,车间里根本不让唱歌,那是违反劳动纪律的。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教训。这样的事,如果发生在今天,根本不会当回事。但它对我来说,是终身难忘的!”
        范敬宜曾作诗一首描述那些作风浮躁的记者,也是善意的批评:“朝辞宾馆彩云间,百里万里一日还。众声音听不到,小车已过万重山。
        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一名学生2005年寒假利用回山西老家的机会,到农村进行调查,以札记的方式写成了35万字的调查报告《乡村八记》。作为院长的范敬宜读后非常激动,将它直接寄给了总理。知道总理很忙,他在信中写道:我不希望您回信,不要批示,也不要转发。但后来,温总理还是亲自用毛笔给范敬宜复信,整整写了两页。范敬宜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了解真实国情,你才会心里有底气。
        作为《人民日报》的前总编辑,范敬宜对一些先进典型的报道颇为不解,认为有些报道把先进人物说得使人难以相信,难以学习,结果适得其反。比如,他印象很深的一篇人物通讯一开头就说:“,在父母面前不是好儿子;在妻子面前不是好丈夫;在儿女面前不是好爸爸;可是,他在工作中确实是万人称赞的好党员、好干部。又如,某报道说,一个好法官晚上回到家里,发现老母亲收了人家的两条鱼,逼着7岁的女儿扶着70多岁的老奶奶,冒着瓢泼大雨给送回去。
       
        “这种对先进人物的描写,究竟是美化呢,还是丑化呢?”范老反问。
        作为新闻工作者中的资深前辈,范敬宜经常提醒编辑、记者们要学会说话。这里所说的说话”,指会说众能听懂、能接受、能入耳入脑入心的话。
        有一次他从郑州乘火车回北京,一路上憋着没有抽烟,等到车过丰台,列车员开始打扫车厢,他才问一位女列车员:“现在可以抽烟了吗?”女列车员态度非常和蔼地说:“什么时候都可以抽,不过要劳您多走几步,到两节车厢之间去。范敬宜一听就笑了:明明还是不允许在车厢里抽烟,可是说得委婉动听,去掉一个,效果比生硬的什么时候都不可以抽要好得多。
        我的一位女同事,当选了党的十七大代表,全国十佳记者称号,荣誉纷沓而来时,范敬宜告诫她说,你要始终保持着会说话
       
        “字可贵,“更难为
       
        在新闻界,范敬宜是三绝式人物——诗、书、画无不精妙。季羡林先生甚至以四绝称之,理由是:范敬宜还了解西方文化,“是古人难以望其项背的
        1991年《范敬宜诗书画》在新华出版社出版,选录了他从13岁起的约百件诗词、散曲、
书法和国画作品。他给中央领导同志送去了几本,后来有的领导见到他时向他连连伸起大拇指,表示称赞,还有的领导专门给他打电话说,把他的这本书放在了卧室里,经常翻开看看。
        幼年时,范敬宜师从上海著名画家、吴门画派传人樊伯炎先生学画。后来就读于国学大师唐文治先生创办的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沪校,那里汇集了一大批精于文史哲的学者、教授,如周谷城、钱穆等,浓郁的国学氛围,培养了范敬宜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根基。
        冯其庸先生曾撰文《诗书画一体情文韵三绝》,大加推崇《范敬宜诗书画》:以诗而言,情韵相生,久读不厌;以书而言,功夫深厚,出笔就见法度;以画而言,前辈大师曾如是评说:“卓矣范君
        范敬宜自辩说,他不是画家,不是书法家,更不是诗人,只是一个老新闻工作者。三个不是自是谦言。他在这本书的自序中说:“物艺相通,诗、书、画作为一种余事’,对我的新闻生涯产生着潜移默化的作用。它们经常在我审时度势,谋篇布局之际,给我以灵感,给我以启发,其中的妙谛,只可意会,无法言传。
        范敬宜一直倡导并力行一种新的新闻文风,他曾在为我的一本作品集所作的序言中指出:“
我们主张新闻写作要多从文学写作中吸取营养,借鉴文学写作丰富、多样的表达方法,以增强新闻作品的感染力和影响力,使新闻事实不仅更加可信,而且更加可读、可亲⋯⋯现在许多新闻之所以不受读者欢迎,不是由于文学彩过浓,而是由于表达缺少文采,单调、枯燥、僵化,令读者望而生厌。言之无文’,结果必然是行之不远’”
        范敬宜儿时多病,常被母亲锁在家里,从窗口看着别的小朋友背着书包上学堂。为打发寂寞难耐的时光,他学着当时的《申报》和《大公报》自办了一张家庭手抄小报,标题、内容、版式,看起来像模像样,因其居住在上海一个叫静园的弄堂里,起名《静园新闻》。报纸的内容为邻里小事,读者也是左邻右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