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判别是非殷海光前言
这本小册子里所说是“是”与“非”将严格地以真,假,对,错为基础。它们是建立在逻辑和经验之上的概念。在这本小册子里所用的语言主要地是通常语言。在这本小册子里的讨论因而也只是非正式的讨论。这本小册子虽说是为青年而写的,但是著者所谓“青年”,不以生理年龄计算,而是以心理底成熟程度计算的。凡犯第一章所说毛病的,都是青年,甚至是童年。这本小册子不是写给人消遣的。如果有的地方写的不够详明而又不具体,那是为了使读者自己多费点脑筋思考思考。
第一章 种种谬误
我们人的天性大致总是追求良好的生活。良好的生活是真善美的生活。我们要求真善美的生活之实现,必须拿“真”来作底子。固然,有了真,不必就会有善和美。但是,没有真,善和美根本无从谈起。至少,真可以帮助善和美之实现。所以,真理是良好的生活之必要条件。然而,不幸得很,真理却是非常娇嫩的东西。真理很不易得到,但很容易丧失。古往今来,只有极少数人在极少数的时间以内逼近着真理。最大多数人在他们最大多数的时间以内过渡着受神话、传说、权威、禁制(taboo)、口号、标语、主义(ism)、偏见、宣传、习俗、风尚、情绪,
等等力量支配的生活。而这力量常常穿上“真理”的伪装出现。不知者以为这些力量的确是真理,并且常常持之甚坚的样子,甚至不惜粉身碎骨来维护或求其实现。其实,这些以“真理”的伪装出现的力量,不必即是真理。力量不能制造真理。在较多的情形之下,力量去真理甚远。在知识丰富和神智清明的人看来,那为维护或实现这些力量而粉身碎骨的人众,并不比扑灯的飞蛾高明多少。
理未易明!之所以如此,因为人有人的短处(human frailties诉诸权威是什么意思)。我们从希腊神话中可以看出对人的短处之描写。然而,稍加观察及反思,我们就可知道希腊神话所描写的人的短处还不及实际中所有的多。我们在此不能一一将这些短处提到,也不必一一提到。我们现在所要指陈的,是大家容易触犯而又容易被人利用的若干短处。这些短处,在传统逻辑中叫做谬误(fallacies)。(一)诉诸众
有一种论辩的方式是诉诸众的论式(argumentum ad populum)。这种论式就是假定了“多数乃真理底标准”:多数人赞同的说法即是真理;多数人不赞同的说法便不是真理。这也就是说,一个说法是否为真,不取决于论证,只取决于多数。
“多数”是一个函数。这也就是说:对于某项说法,多数人是否赞同,常系出于被动。构成“多
数”的,至少有两类底因素:
一、既成的风俗习惯或大家已经接受了的说教之类底东西。这一类底东西我们叫做“心理的置境”(psychological collocation)。这类心理的置境,是我们所在的杜会及传统给我们长年铸造成的。铸造成了以后,就成为我们心理生活之底子,或心理生活之一部分甚至大部分。这类心理置境既经铸成以后,就占据了我们的心理由地,代我们作主。而在我们之中最大多数人对于这位主人对我们所起的支配作用简直无有自觉,而是视为固常,或习而不察,甚至自幼至死都不觉其存在。可是,如果有与它刚好相反的因素刺激我们,那么这位主人翁便作起怪来,常使我们勃然大怒,面红耳赤,头冒青筋。五六十年前,假若中国穷乡僻壤里忽然有一个女孩子对她母亲说缠小脚妨害身体健康,她母亲一定怒目横眉,大加训斥。同时,假若这位小不愿嫁给凭媒灼之言许配的男子,而要同自己的意中人结婚,那么她底老太爷一定大发雷霆之怒,斥为大逆不道。这些事情,在五六十年以后的我们看得明明白白,并不是有什么“道理”,不过是一点风俗习惯在他们脑中作怪而已。安知夫我们今日以为大不了的某些事在若于年后提起来不过是谈笑之资?人,就是这么一种有趣的动物!二、临时被激动的情绪。这一种因素与前一种因素有密切的关联,但是并非一回事。前一种因素是透过各式各样人的建构(human institutions)而产生的。这里所谓人的建构包括教育、熏习、宗法、礼制,
等等。临时被激动的情绪则比较赤裸裸。如果人有所谓“人性”,那么人性中有喜怒哀乐。喜怒哀乐是可以用心理技术激起的。
上述一、二两种因素相互影响,也可以在一种精巧的设计之下被导向一定的方向。广告家、宣传家、革命的煽动家都是个中能手。导演众心理使之发生所期望的效应,这种技术叫做“心理工程”(psycho-engineering)。在现代生活中,心理工程底应用很广。在心理工程底应用之下,同一社,传统和情境之下的人,恒能发生统计多数的同一心理效应。不过,在不同的国邦和社里,心理工程应用之基本目标常不相同。在民主国邦和社会里,导演众心理效应的心理工程常用于竞选和推销商品;在落后地区,常用以制造革命;在极权地区,都用于造成清一的政治行为。诉诸多数这一办法,并非在一切情形之下不可行。但是,可行不可行,必须分清问题,换句话说,诉诸多数这一办法可行或不可行,须视问题底性质而定。凡无关知识上真假对错之判断而只有关人众底意向或利害的问题,可以或必须诉诸多数。凡有关知识上真假对错之判断而无关人众底意向或利害的间题,不可诉诸多数。例如,在一个饭厅里,究竟吃馒头还是吃饭,这两种意见相持不下时,最好是诉诸多数以求解决。但是,是否日绕地球,二加二是否等于四,这类问题却不可诉诸多数以求解决。人数底多少,与这类问题之正确的解决,毫不相干。我们总不能说,多数人认为日绕地球,真的就日
绕地球。在伽利略(G. Galileo)以前,几乎所有的人认为日绕地球。其实,日并不绕地球。现在我们知道在伽利略以前几乎所有的人都弄错了。人数底多寡不能决定真理。一万个三轮车夫底物理学知识合起来抵不过一个爱因斯坦。
但是,近几十年来,众煽动家,极权地区的众玩弄者,则有意地将真假问题和利害问题混为一谈。他们常常不分青红皂白地将真假问题诉诸多数。这么一来,是非就乱了。是非一乱,有人就好趁混水摸鱼。近几十年来,世界有若于地区就陷人这种局面之中。在古代,恺撒被刺时安东尼底演说词是诉诸众很著名的例子。在现代,所谓“交付人民审判”堪称诉诸.众底代表作。我们知道,一个人是否犯罪,有而且只有依据法律和事实的证据才能定夺,不能说大家一口咬定他有罪就是有罪。然而,主持“交付人民审判”者则利用“大家一口咬定他有罪”的办法来判定被审者有罪。这是诉诸众的论式之最恶毒的实例。凡藉制造众声威以压倒异己者都是犯了这一谬误。这一谬误不除,是非真妄即不得显露,人间也难望获致太平。
(二)诉诸权威
在论辩时,利用一般人畏惧或崇拜权威的心理,引用权威之言来压倒对方,比如动不动搬出
什么什么“大人物说”,这种论辩的方式,就是诉诸权威的论式。
权威的范围有大有小。权威的引用有合于范围及不合于范围之分别。
近几十年来,出现了一种“至大无外”的权威。任何一个人,只要是藉军事暴力面掠夺了政权,他不仅立刻变成政治权威和军事权威,面且立刻变成哲学权威、科学权威、文学权威。斯大林曾经是这种神话式的人物。在他未死以前的苏俄,他所说的一言一语,无论在什么场合,都被当作最后的判断,再没有讨论之余地,作反对的评批更是休想。
从人类社会发展底历程和心理因素观察,权威崇拜在实际上无可避免。无论是个人还是人类,总不能一下子就成熟,难免要经过初民心理(primitive psychology)的阶段。初民看见自然界的迅雷疾风,海啸山崩之不可移易,变幻莫测,由畏惧而发生权威崇拜。在人间,初民心理者对于体躯特别高大和体力过人者,对于善行驱鬼治病之巫术家,由敬畏和神秘感而凝成权威崇拜。远在有史以前人类就受这类原始性的力量所统治。这类原始性的力量,并不因人类文明的进步而完全消失。在权威地区,“巨人”之塑造,所谓“伟大领袖”之膜拜,是以这类原始性的力量作一方面的原料。
个人和人类既不能一下子成熟,于是从保持与社会着眼,权威又不可全无。自觉是雄才大略的人往往厌恶既成的权威。这也许是因为他自觉地或未觉地要“彼可取而代也”。这类底人很不高兴权威压顶,所以反权威的心理倾向特强。胆识过人者也不需权威来监护。因为这种人有自己底看法和主张。所以这种人生来就是权威之漠视者。但是,社会中的人并不都是这类分子。无胆无识者比比皆是,不以雄才大略自况的中年人更多。对于这类人而言,权威确是靠山。权威可以使他们得到安全感。权威可以医治他们的自卑感。他们一旦拥有一个“伟大的首领”,面又自以为与这个首领是一体的时候,自己便觉得光荣无上,自己也觉得有了权威,而吐气扬眉。
从知识底传授和学术底建构方面着想,权威可以说是一必要之恶(a necessary evil)。很少人能够独立思想、独立判断、独立研究。最多数的人有待引导,并且必须一个标准来遵循。有些间题不能解决而极需解决时必须有一个仲裁。在这些要求之下,权威常常出来作真理底替身或代用品。在学术水准高,学术建构稳固,而且学术研究上了轨道的社会,这种替身或代用品常能发生诱导真正货出现的良好作用。有而且只有在这一境置满足了条件之下,权威才是必要的。过此必要,权威常发生反作用,因此便成一恶。权威成为一恶的情形很多,我们现在只列举最显然易见的说说。
第一,即使在学术水准高,学术建构巩固,而且学术研究上了轨道的社会,如果对于权威的引用超过必需的限度以外,如果尊重权威超过尊重新的发现,如果只以权威为根据不以经验事实为根据,如果为保持权威而行使权威而不是为维护既有学术成就而行使权威,那么权威之存在与行使,适足以阻碍学术底进步。中世纪士林派底权威,颇有这种嫌疑。亚里士多德底权威演到后来也发生阻碍学术进步的结果。几乎所有历史上的大人物和传世的经典都产生这种结果。时间一久,人一习惯,权威就难免凝固。权威一经凝固,就变成阻滞学术思想进步的顽石。把权威调整到一最适点线(optimum)上,是一件很需有刷新能力而非破坏的工作。能够从事这种工作的社会即是一个常新而且健进不已的社会。
第二,如果一个社会底学术水准不高,学术建构未巩固,而且学术研究未上轨道,那么根本没有藉学术贡献而建立起来的权威可言。在这样的社会里,如果尚有学术权威,那么,不是从别的社会移置来的,便是纯靠建构撑架起来的。纯靠建构撑架起来的权威,只有空虚的形式而无实际的内容。这样的权威,完全是建构底副属品。这样底副属品,不能作真理知识底替身或代用品,只是一种盲目的装饰品而已。这样的权威,不仅无所维护,它本无所稳定,而且徒徒对社会发生腐蚀的作用。
在同一范围以内权威之必须节制已如上述。在不同范围以内引用权威便是胡闹。爱因斯坦对于物理间题的发言之可靠性很高。至于政治问题则大可不必去请教他。如果说一个人因有政治权力而在一切方面都是权威,那么这样的人是可媲美上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