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上她的眼睛
作者:刘慈欣
来源:《发明与创新(学生版)2011年第02
        连续工作了两个月,请求主任给我两天假,出去短暂旅游一下散散心。主任答应了,条件是我再带一双眼睛去。我也答应了,于是他带我去拿眼睛。
        眼睛放在控制中心走廊尽头的一个小房间里,现在还剩下十几双。
        主任递给我一双眼睛,指指前面的大屏幕,把眼睛的主人介绍给我:她像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呆呆地看着我。在肥大的太空服中,她更显得娇小,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麻烦您了,真不好意思。她连连向我鞠躬。
        “一点都不,我很高兴有个伴儿的。你想去那儿?”我豪爽地说。
        “什么?您自己还没决定去哪儿?”她看上去很高兴。但我立刻感到两个异样的地方,其一,地面与外太空通讯都有延时,即使在月球,延时也有两秒钟,小行星带延时更长,但她的回答
几乎感觉不到延时,这就是说,她现在在近地轨道,那里回地面不用中转,费用和时间都不需多少,没必要托别人带眼睛去渡假。其二是她身上的太空服,做为航天个人装备工程师,我觉得这种太空服很奇怪:在服装上看不到防辐射系统,放在她旁边的头盔的面罩上也没有强光防护系统。我还注意到,这套服装的隔热和冷却系统异常发达。
        “她在哪个空间站?”我扭头问主任。
        “先别问这个吧。主任的脸很阴沉。
        “别问好吗?”屏幕上的她也说,还是那副让人心软的小可怜样儿。
        “你不会是被关禁闭吧?”我开玩笑说,因为她所在的舱室十分窄小,显然是一个航行体的驾驶舱,各种复杂的导航系统此起彼伏地闪烁着,但没有窗子,也没有观察屏幕,只有一支在她头顶打转的失重的铅笔说明她是在太空中。听了我的话,她和主任似乎都愣了一下,我赶紧说:好,我不问自己不该知道的事了,你还是决定我们去哪儿吧。
        这个决定对她很艰难,她的双手在太空服的手套里握在胸前,双眼半闭着,似乎是在决定生存还是死亡,或者认为地球在我们这次短暂的旅行后就要爆炸了。我不由笑出声来。
        “那就去我们起航前去过的地方吧!”她告诉了我那个地方,于是我带着她的眼睛去了。
        草原
        这是高山与平原、草原与森林的交接处,距我工作的航天中心有2000多公里。面前的塔克拉玛干,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已由沙漠变成了草原,又经过几代强有力的人口控制,这儿再次变成了人迹罕至的地方。
        现在大草原从我面前一直延伸到天边,背后的天山覆盖着暗绿的森林,几座山顶还有银的雪冠。我掏出她的眼睛戴上。
        所谓眼睛就是一副传感眼镜,当你戴上它时,你所看到的一切图像由超高频信息波发射出去,可以被远方的另一个戴同样传感眼镜的人接收到,于是他就能看到你所看到的一切,就像你带着他的眼睛一样。
        现在,长年在月球和小行星带工作的人已有上百万,他们回地球渡假的费用是惊人的,于是吝啬的宇航局就设计了这玩艺儿,于是每个生活在外太空的宇航员在地球上都有了另一双眼睛,由这里真正能去渡假的幸运儿带上这双眼睛,让身处外太空的那个思乡者分享他的
快乐。
        这个小玩艺开始被当做笑柄,但后来南于用它渡假的人能得到可观的补助,竟流行开来。现在这种人造眼睛越做越精致,它竟能通过采集戴着它的人的脑电波,把他()的触觉和味觉一同发射出去。
        多带一双眼睛去渡假成了宇航系统地面工作人员从事的一项公益活动,由于渡假中的隐私等原因,并不是每个人都乐意再带双眼睛,但我这次无所谓。
        我对眼前的景大发感叹,但从她的眼睛中,我听到了一阵轻轻的抽泣声。
        “上次离开后,我常梦到这里,现在回到梦里来了!”她细细的声音从她的眼睛中传出来。
        我说:可你现在并不封闭,同你周围的太空比起来,这草原太小了。
        她沉默了,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啊,当然,太空中的人还是封闭的,20世纪的一个叫耶格尔的飞行员曾有一句话,是描述飞船中的宇航员的,说他们像……”
        “罐头中的肉。
        我们都笑了起来。她突然惊叫:呀,花儿,有花啊!上次我来时没有的!”
        是的,广阔的草原上到处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小花。
        “能近些看看那朵花吗?”我蹲下来看。
        “呀,真美!能闻闻她吗?不,别拔下她!”我只好半趴到地上闻,一缕淡淡的清香,啊,我也闻到了,真像一首隐隐传来的小夜曲呢!”
        我笑着摇摇头,这是一个闪电变幻疯狂追逐的时代,女孩子们都浮躁到了极点,像这样的见花落泪的林妹妹真是太少了。
        我们就这样一朵朵地看花,闻花,然后再给花起名字。她陶醉于其中,没完没了地进行下去,忘记了一切。我对这套小女孩的游戏实在厌烦了,到我坚持停止时,我们已给上百朵花起了名字。
        我在草原上无目标地漫步,很快来到一条隐没在草从中的小溪旁。我迈过去继续向前走,
她叫住了我,说:我真想把手伸到小河里。我蹲下来把手伸进溪水,一股清凉流遍全身,她的眼睛用超高频信息波把这感觉传给远在太空中的她,我又听到了她的感叹。
        “你那儿很热吧?”我想起了她那窄小的控制舱和隔热系统异常发达的太空服。
        “热,热得像地狱。呀,天啊,这是什么?草原的风?!”这时我刚把手从水中拿出来,微风吹在湿手上凉丝丝的。
        “不,别动,这是真是天国的风呀!”我把双手举在草原的微风中,直到手被吹干。然后应她的要求,我又把手在溪水中打湿,再举到风中把天国的感觉传给她。我们就这样又消磨了很长时间。
        再次上路后,沉默地走了一段,她又轻轻地说:你那儿的世界真好。
        ……
        我带着她的眼睛在草原上转了一天,她渴望地看草原上的每一朵野花,每一棵小草,看草丛中跃动的每一缕阳光,渴望地听草原上的每一种声音。一条突然出现的小溪,小溪中的
一条小鱼,都会令她激动不已;一阵不期而至的微风,风中一缕绿草的清香都会让她落泪。我觉得她对这个世界的情感已丰富到病态的程度。
        日落前,我走到了草原中一间孤伶伶的白小屋,那是为旅游者准备的一间小旅店,似乎好久没人光顾了,只有一个迟钝的老式机器人照看着旅店里的一切。
        我又累又饿,可晚饭只吃到一半,她又提议我们立刻去看日落。
        “看着晚霞渐渐消失,夜幕慢慢降临森林,就像在听一首宇宙间最美的交响曲。
        她陶醉地说。我暗暗叫苦,但还是拖着沉重的双腿去了。
        草原的落日确实很美,但她对这种美倾泻的情感使这一切有了一种异样的彩。
小行星带位于        “你很珍视这些平凡的东西。回去的路上我对她说,这时夜已很重,星星已在夜空中出现。
        “你为什么不呢,这才像在生活。她说。
        我感觉自己刺痛了她,但不知为什么。回去的路上,我们都没再说话。
        这天夜里的梦境中,我看到了她,穿着太空服在那间小控制舱中,眼里含泪,向我伸出手来喊:快带我出去,我怕封闭!”我惊醒了,发现她真在喊我。我是戴着她的眼睛仰躺着睡的。
        “请带我出去好吗?我们去看月亮。月亮该升起来了!”
        我脑袋发沉,迷迷糊糊很不情愿地起了床。到外面后发现月亮真的刚升起来,草原上的夜雾使它有些发红。月光下的草原也在沉睡,有无数点萤火虫的幽光在朦朦胧胧的草海上浮动,仿佛是草原的梦在显形。
        我伸了个懒腰,对着夜空说:喂,你是不是从轨道上看到月光照到这里?告诉我你的飞船的大概方位,说不定我还能看到呢,我肯定它是在近地轨道上。
        她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自己轻轻哼起了一首曲子,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直到一个小时后我回去躺到床上,她还在哼着音乐。
        不知过了多久,音乐变成了呼唤,她又叫醒了我,还要出去。
        “你不是看过月亮了吗?!”我生气地说。
        “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月亮正在云中时隐时现呢,想想草原上的光和影,多美啊,那是另一种音乐了,求你带我的眼睛出去吧!”
        我十分恼火,但还是出去了。云真的飘过来了,月亮在云中穿行,草原上大块的光斑在缓缓浮动,如同大地深处浮现的远古的记忆。
        “你像是来自十八世纪的多愁善感的诗人,完全不适合这个时代,更不适合当宇航员。我对着夜空说,然后摘下她的眼睛,挂到旁边一棵红柳的枝上,你自己看月亮吧,我真的得睡觉去了,明天还要赶回航天中心,继续我那毫无诗意的生活呢。
        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径自回去了。
        我醒来时天已大亮,阴云已布满了天空,草原笼罩在蒙蒙的小雨中。她的眼睛仍挂在红柳枝上,镜片上蒙上了一层水雾。我小心地擦干镜片,戴上它。原以为她看了一夜月亮,现在还在睡觉,却从眼睛中听到了她低低的抽泣声,我的心一下子软下来。
        “真对不起,我昨天晚上实在太累了。
        “不,不是因为你,呜呜,天从三点半就阴了,五点多又下起雨……”
        “你一夜都没睡?”
        “呜呜,下起雨,我,我看不到日出了,我想看草原的日出,好想看……”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溶化了,脑海中出现她眼泪汪汪的样子。不得不承认,在过去的一天一夜里,她教会了我某种东西,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像月夜中草原上的光影一样朦胧。
        “草原上总还会有日出的,以后我一定会再带你的眼睛来,或者,带你本人来看,好吗?”
        她慢慢停了下来,不哭了,突然,她低声说:……”
        我没听见什么。
        “这是今天的第一声鸟叫,雨中也有鸟呢!”她激动地说,那口气如同听到世纪钟声一样庄严。
        落日六号
        又回到了灰的生活和忙碌的工作中。很长时间后,当我想起洗那些那次旅行时穿的衣服时,在裤脚上发现了两三棵草籽。同时,在我的意识深处,也有一棵小小的种子留了下来——我常想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