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陷区文学研究
艺文杂志》事件中的张深切
王  申
内容提要:本文通过考察台籍文化人张深切在《艺文杂志》创刊过程
中与华北文坛诸君及日本官方间人事之纠葛,侧写沦陷时期北京此一特
殊场域下文艺界的吉光片羽。并探讨张深切于此事件中,由参与、抵
抗,终因见谤而于权力机制的运作下逐渐被异化的过程。为沦陷时期在
京台籍文化人士摆荡于中国、日本间寻求自处之道的研究,提供又一例
证。
关键词:张深切    周作人    《艺文杂志》    《中国文艺》
1944年3月中旬,华北文坛泰斗周作人登报声明,将其弟子沈启无逐出师门,从此断绝一切公私关系。
此一“破门事件”,堪称其时沦陷区文坛最引人震动且极富戏剧性的一幕。然追究“破门事件”背后的实质,周沈师徒间发生嫌隙乃至失和的导火线,恐怕还与周氏挂名社长的艺文社下属之《艺文杂志》和《文学集刊》发刊过程中的人事周折有关。曾一度参与刊物筹备,担任要职,后于社内派系斗争行至巅峰之际宣布“洁身自退”之台籍文化人士张深切 1,无疑是此中一奇突且性格鲜明的存在。本文尝试以张深切之“不”为线索,通过深入描述张深切在《艺文杂志》与《文学集刊》筹办过程中,与日本官方及华北文坛诸君间之人事纠葛,探讨作为一个积极投身于革命运动的知识分子,如何在沦陷时期北京这一特殊场域下,从事文艺活动的心路历程。
1944年4月13日,周作人在《中华日报》上发表《文坛之分化》,略叙师徒分化之端倪:
《艺文杂志》事件中的张深切
在去年春间,来了所谓文化使节的某甲(笔者按:即林房雄),不幸的很,在北方的往日本留过学或是知道日本文学情形的中国人,对某甲都不大看得起,因此即使没有明白表示轻视,也总不能予以欢迎,只有某乙(笔者按:即沈启无)竭诚的招待他,这样一来,恩仇的形势已经很明了的立定了。某乙以某甲的后援,计划编辑纯文学的文学集刊。同时张深切也计划编一种文学杂志,由某部印书馆(笔者按:即新民印书馆)出版。经接洽磋商的结果,议定设一艺文社,鄙人挂名为社长,发刊两种
杂志,一为艺文杂志月刊,由尤傅陈某乙同编,二为文学集刊,由某乙独编。但是某乙与张深切意见决裂,表示不干,于是文学集刊中止,艺文杂志则改为尤傅陈三人主编,鄙人挂名艺文社长如故。
周作人显然认为,日本作家林房雄访中是一切问题的开端。林氏作为负有文学交流使命的文化使节,至占领区对文学发展状况进行实地考察的重要目的之一,即为扶植能够忠实服务于“大东亚文学”执导纲领的新进作家 2。是以在当时活跃于北京文坛的中国文化人中,较之与以华北作家协会主流所形成的东亚文化协议会 3“既成文人”接触,林氏对和羽翼渐丰的无名文学青年合作显然更感兴趣 4。而向来对“转向文人”不具好感的周作人 5,当然没有意愿对如林房雄者流假以辞,但对其时积极活动于北京文化界亟欲有所作为的沈启无而言则不然。
自1942年起,沈启无即在周作人之蔽荫下,活跃于华北作家协会、中国文化团体联合会、中国文化建设协会等形形的官办机构间,并分别在1942年11月3—10日与1943年8月25—28日,赴东京参加过两届大东亚文学者大会。会前会后,沈在日本新闻媒体与北京沦陷区报刊杂志上发表之文章,诸如《携手挺身之秋》、《关于大会的印象》、《强化出版机关建议》等,对日伪皆多有阿谀谄媚之词。抗战初期曾宣言将“在这个古城里度过我暗淡的日子” 6的沈启无,1943年却在日军报导部《武德报》系的《中国公论》上放言:“最近一年间,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理,急剧转换了。第一,中国的参战;第二,日本对中国政策的大转换。在此两大事实之前,我们的心理自然要变。不变的人倒是异乎常情。” 7“改头换面”的沈启无开始对占领区统治者的文化殖民政策大表热心,四处奔走,以旺盛的企图心谋求
中国南北沦陷区“同志”的联合,目标即在中国建立起与日本文学报国会相类似的一体化团体 8。
据曾为当事人之一的张深切回忆,林房雄《文学集刊》办刊计划最初商谈的对象是他而非沈启无: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0年第1期
光阴荏苒,民国三十二年,我的厄运又来了,日本林房雄自称负有“日本文学者报国会”的使命,到北京来活动,邀我在北京饭店相会。这位曾以左翼理论闻名的作家,要求我合作,计划出版杂志;我本来和日人合作不感兴趣,尤其他说负有文学报国会使命,更叫我懒于应付。
他看我消极,又不恭维他,转去北京大学文学院几个教授做桥梁,和周作人打交道。周因为和我有约在先,劝他们和我接洽,林房雄不得不再我商量;结果,拟定重新组织一个文艺团体,称“艺文社”,推周作人为社长,尤炳圻、陈绵、傅惜华、傅芸子、瞿兑之、张我军、蒋兆和及我为编辑委员。开了几次会,因为林房雄和沈启无作梗,愈开愈纠纷,无法成立。
我断定一切的症结,在林房雄和沈启无,劝周作人不要听他们的话,并表示我绝对反对林房雄为主编,因此我和周作人心上都有了芥蒂。 9
其时在日军报导部的指示下与周作人共同筹办新民印书馆外缘团体中华文化振兴会机关刊物《艺文杂志》的张深切,由于不愿与日人合作而对林房雄的邀请虚与委蛇,孰料却于无意之间促成了林、沈日
后的合作关系。据悉,意气相投的两人经常通宵达旦的狂饮,至酩酊十分方扶醉而归10。在《文坛之分化》中,周氏虽然语带嘲弄地指出沦陷区文化界只有沈启无愿意竭诚招待林房雄,却似乎也道出了两人私淑关系一定的实情。
1943年11月《中国公论》第十卷第二期发表之辛嘉译林房雄《新中国文学的动向——与沈启无君的谈话》,更从另一个侧面成为林沈二人意气相投之佐证。该文原载于8月24、25、26三日间日本的《每日新闻》,记录第二次大东亚文学者大会召开之际林房雄与沈启无间的一场谈话。林氏文中对沈氏颇多赞赏溢美之词,除大谈与沈之“信赖和友情”外,在周、沈之间也有所褒贬:
北京成立了艺文社(周作人氏主持),发行《艺文杂志》和《文学集刊》,《艺文杂志》为文化综合杂志,它不能成为新中国文学运动的主体。
沈君的信念是有良心和热情的文学者结为同志,向青年知识阶级中深深培植根基而前进时,第二次中国文学革命方有可能。
言谈间,林房雄培植新血的意图甚明,而沈启无欲为“新中国”文坛盟主与“第二次中国文学革命”领袖之野望也已呼之欲出。箭在弦上之际,各怀鬼胎的林沈二人之联袂出击,对艺文社事务迳行介入、暗中操盘的行动固可谓理所当然之举,其剔除平步青云路上成为障碍之绊脚石亦可谓题中应有之义——首当其冲的,恰是办刊过程中与林、沈多有龃龌的台湾文化人张深切。
《艺文杂志》事件中的张深切
根据张深切写于1943年3月1日至6月3日之《北京日记》,至5月下旬张氏正式宣布退出艺文社止,当中多有其与以林房雄为靠山之沈启无处处冲突对立的记录。双方的矛盾在3月29日召开杂志准备委员会后愈行激化,最终乃形成公开裂变的局面:
3月29日 召开杂志准备委员会:
1.下午四点与安藤氏造访周氏,因沈启无氏等人在场,故未便
详谈。由于沈氏提出暂时不发表干事姓名之案,因而决定将干
最近一周新闻事人事暂时搁置。周氏对此亦表示同意。
2.于前赴会场途次与安藤氏洽谈结果,认为没有干事在事务营
运上将会有诸多不便,因而拟定由我担任编辑长。
3.于下午七点多时开会,出席人员为周作人、钱稻孙、瞿益
锴(兑之)、陈绵、张我军、傅芸子、沈启无、傅惜华、尤炳
圻、安藤、佐藤、茂木、张深切;来宾为斋藤中佐(因仓科中
尉弄错地点而未克出席)、林房雄、代表情报局之聂睦仁。安
藤致辞后发表(如上段之)人事。
[上段]△由周作人氏担任总编辑 出席者(请参照出席者项目)
为编辑委员 张深切为编辑长。
△协议事项:
1.决定将杂志定名为“艺文杂志”。
2.决定以6月20日为出版日期(但期别定为7月号)。
△开会完毕后举行宴会。
△由张我军氏透由中华通讯社发表新闻消息。
3月30日  1.各报发表昨日之会议情况。某汉字报以“编辑长张深切 总编                  辑周作人”为标题,其存心挑拨离间之意图甚为浓厚。
3月31日  1.周、沈两氏皆见新闻记事而极为愤慨,周氏听从沈氏之建                    议,表明拟辞去总编辑而改任为顾问之意,问题因而呈现纠缠现                  象。沈氏以激昂言词曰拟将退出杂志社。
2.有人怀疑发表记事乃出自于张深切之主意,后来此项嫌疑锋
头转向张我军氏,张氏因而甚觉为难。
3.央托张氏与尤氏访问周氏代为解释。事态有趋向恶化之迹
象。11
就日记本文观之,该次会议除决定杂志刊名与出版日期等事宜外,主要乃就人事安排向各方进行斡旋协商。会中议决以周作人为总编辑,张深切为编辑长,编辑委员由全体出席人员担任之人事案,并统一由张我军通过中华通讯社对外发布新闻稿。孰料,人事决定案的突然曝光,使得杂志社内部派系纠斗的态势愈形严峻。据日记记载,3月29日下午委员会正式召开前,安藤偕同张氏至周宅欲就会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0年第1期
议事项进行讨论时,沈启无即已先行而至并以客人身份在场。当时张氏甚感不便为表避忌未多详谈,沈启无却于席间以强硬姿态提出“暂不发表干事姓名”之似有弦外之音的主张。该提案虽在获得周氏首肯
后,决定顺从沈意将干事人事的任命暂行搁置;然赴会场途中,安藤与张氏二人几经思量,还是因为担忧没有干事可能会不利于杂志社业务上的营运,乃“拟定”由张深切担任编辑长一职。翌日消息见报,“张深切为编辑长 周作人为总编辑”的标题在社内引起轩然大波:周作人首先慨然声明欲辞总编辑职就顾问职;沈启无亦继之发难,愤愤然高呼将退出艺文社;连奉命发布新闻稿的张我军也蒙受其累,无端背上分化“嫌疑”的罪名。当事人张深切倍感狼狈,除请托张我军、尤炳圻等人代为说项外,并频向周、尤致函表明“自己绝无私心”而“洁身自退”12。然综观事件之经纬,令人疑心的是,若果杂志准备委员会已确实达成由张我军负责对外发放消息之协议,报纸标题亦未扭曲委员会决定之事实,新闻见报后又何以会在艺文社内引发如此剧烈的反弹?暴跳如雷之周、沈二人固不无做戏嫌疑,知道消息走漏后第一时间怀疑有人蓄意挑拨之张深切的反应岂不耐人寻味?
实际上,张氏的叙述中避忌沈启无的姿态甚明。除却委员会前偕安藤访周之经过,3月30日周氏听从沈氏建议后表明辞意的记录才确实反映出张深切对此事态之看法:
开了几次会,因为林房雄和沈启无作梗,愈开愈纠纷,无法成立。我断定一切的症结,在林房雄和沈启无,劝周作人不要听他们的话,并表示我绝对反对林房雄为主编,因此我和周作人心上都有了芥蒂。
参考此前此后其在日记中之记载也许更能说明问题的实质:
3月15日        访问周氏报告一些事宜
周氏之意向如下:
1.拟增加编辑委员。
2.据沈氏所告,其杂志计划并非出自渠之意向,而是听
佐藤[源三]氏之劝说的结果,因而不需要有说服其成为委
员之必要。
3月16日        宣传联盟之平田[小六]氏来电要求,出席由东亚新报主办
之山田(三郎)、林(房雄)对谈会。
3月17 日        1.安藤氏与林房雄联袂造访周氏。
2.东亚新报之长谷川氏来电告谓林房雄氏避忌我之意,
因此邀请参加座谈会一事业已取消。
《艺文杂志》事件中的张深切
3月18日        2.据告,明日将召开高层会议以决定杂志问题。
3.据闻,宪兵队西村(捨三)士官长就杂志事宜有出面
调停之意,但是,我却婉辞其好意,不认为有此必要。
3月20日        1.小委员会召集通知状发送。
2.与佐藤氏就林氏问题有所谈论——告以我的真情将会
于五年后知道。
3月22日        1.于同和居召开小委会。
出席者:张我军、陈绵、傅芸子、安藤、张深切。
(蒋义芳君之)电话于会议中打来,甚为奇怪。这个
人应该是沈[启无]之间细吧?
2.就杂志与会之关系及与沈氏之关系,做甚多恳谈(内
容略)。13
据木山英雄先生在《读张深切〈北京日记〉》一文中之考证,身为新民印书馆编辑课长兼协议会理事的佐藤源三,与“转向文人”林房雄皆为过去活跃于日本左翼运动而后经历思想转变的知识分子类型。虽不难臆测两人间可能有倾向上的联结与共鸣,但即使仅就佐藤介入《文学集刊》创刊计划、劝服沈启无接下任务之深度,与日记中曾就林房雄事和张氏有所讨论之记录,也可想见其与林氏间之关系非同泛泛。在召开《艺文杂志》小委会时,为张深切疑心是沈之“间细”的蒋义方,则是曾以口译身份参与第二届大东亚文学者大会的新民印书馆职员,与佐藤源三似乎关系匪浅。当4月13日张为杂志事于小泽邸态度强硬地和林房雄谈判时,与佐藤一同现身的蒋,竟然“就沈氏之事有所辩解”14,即可知林房雄与沈启无之势力已确实渗透入印书馆的内部,而林、沈之关系从中亦可略窥一斑。由此观之,张氏以林、沈的兴风作浪为一切纠纷源头的推断并非是空穴来风。若回头再看《艺文杂志》人事案曝光后于社内引发的冲击性效应,则问题的症结或者不在新闻报导内容之正误,而在干事名单公开之动作本身有违沈氏意向。倘再溯及安藤、张氏于周宅商量,嗣后并苦心设计以张任编辑长事件之经纬,或者可以推论,沈启无费心预先布置杂志人事不做实质公开提案的原因,乃为免除林房雄竞逐编辑长失败可能导致的派系对决的场面。换言之,即便沈启无未能替林房雄任编辑长的人事案抬轿,至少也以暂不公开干事姓名的办法,为社内立即的对立缓颊。而以当天林房雄为三名来宾之一的情势看来,恐怕不
仅是沈启无,包括周作人在内,所有准备委员会成员亦皆在此默契下做出了相同的决定。是以张深切任编辑长消息的走漏,不仅可能与委员会对此事之了解相左,当即并为正逢多事之秋的艺文社制造有人蓄意分化之假象,更可能形成对张氏为功利心所趋刻意强出锋头的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