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卷第6期2020年12月
Vol.19No.6
Dec.2020江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Journal of Jiangnan University(Human i t i es&Social Sciences)
赵豫云
(洛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河南洛阳471934)
[摘要]I州是宋代运河南北运输中的一个必经要站和水陆交通L喉,泗州境内的淮河属于宋'大运河的一段°唐宋时期的“僧伽”信仰等佛教活动发达,运河沿途景观称奇,令过往行人不时泊船、信步游览°苏轼一生宦游中,或南下或北上,过I州达十余次,作有二十余首运河诗、词,涉及纪行、'景、感怀、佛理、酬答、交游等题材,寄寓了苏轼的d旅杂感、佛禅之思和人格追求等,在苏轼的诗歌创作和思想发展过程中具有典型意义’从运河交通和IJ O域文化2及佛教等角度来分析苏轼I州运河诗词有”于更好地阐释其文化意蕴°
[关键词%苏轼;IJ;僧伽塔;龟k;运河诗词
[中图分类号]1207.2["献标识码]A["章编号]1671-6973(2020)06-0074-09
北宋时的泗州故城(州治)在今江苏DE东北,州境辖今DE县以及周边的天长、泗洪、明光(原嘉山县)等地的一部分。①苏轼一生,宦游四海,其在江苏的行迹几乎都与当时的交通大动脉大运河有关)1-而其运河行程,经行或逗留泗州的就多达十余次。他或在泗州淮上会友,或游览泗州名胜,或抒发一己、一时之感怀、感悟,创作了二十余首诗、词,其中不乏一些脍炙人口并令人深思的优秀作品。已往的苏轼诗词研究少有从运河交通、泗州地域文化的角度来进行的。基于此,笔者拟从以下几方面展开探讨。
一、苏轼泗州诗词与运河淮上风物
古泗州在商周时为徐国,春秋时属吴、越,战国时属楚,秦属泗水郡,西汉先属楚后属沛国,东汉为临淮郡。三国时亦为临淮,后周时改称泗州。北宋泗州辖临淮、招信、吁盼三县,属淮南东路,吁盼为其州治、州城。清康熙十九年(1680)由于黄河夺淮,洪泽湖扩张,使其沉沦泽国,成为“中国的庞贝古城”。
由于宋代运河各段水文情况和所处地势的不同,导致运载量和运输期的显著差异,宋代漕运采用“转般
之法”",泗州为四大“转般仓”州治(另为真州、扬州、楚州)之一。皇家漕粮皆在此中转,成结队的船只在此停泊。
泗州地处汴河和淮河的连接点,是运河的漕运重地,它处在南北交通要冲,扼守淮河两岸及南北大运河由汴入淮的南端口岸,其战略、交通和经济地位突出,是北宋淮河下游一座繁华的港口城市、通都大邑。泗州城当时不但交通发达、经济繁荣,更兼有秀丽的山水风光。《凤阳府志》云:“泗州南瞰淮水,北控汴流,地虽平旷,而冈垄盘结,山水朝拱,风气凝翠,形胜之区也。”2
宋代泗州至楚州的一段淮河属于汴河和江淮运河(和沟)的连接段,既是淮河又是运河。苏轼在泗州行程中多次会友,也用他饱含文采的笔墨描绘泗州的运河淮上风光。
(一)淮山楼
淮河发源于河南桐柏山,经安徽、江苏入洪泽湖,复经淮阴、涟山入海。运河泗州一段依山俯淮、风光旖旎,唐宋以来包括苏轼等大诗人皆曾流连于此,多有诗词吟颂。
元丰七年(1084)十二月#,苏轼从黄州东下,在江南游历之后北归,滞留泗州,作《如梦令•题淮山楼》词:
[收稿日期]2020—03—18
[基金项目]洛阳师范学院2019年度国家级项目培育基金“隋唐时期大运河与文学研究”(2019—PYJJ—017)
[作者简介]赵豫云(1982—),男,河南确山人,洛阳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博士,研究方向:唐宋文学、运河文化*
于洪泽
城上层楼叠n,城下清淮古汴。举手揖吴云,人与暮天俱远。魂断,魂断。后夜松江月满0+]544
“举手揖吴云”是言苏轼即将拜别吴地回北方。苏轼一生共十余次途经泗州,词中所表为他由黄州团练副使移汝州团练副使过泗州,四月离开黄州,十二月一日才抵泗州,因为之前他曾长期停留于真州、润州、常州,“日以求田为事”(《与王荆公二首》之二)⑷,还在宜兴买有庄田,并不想去汝州。此时经历“乌台诗案”、人生低潮之后的苏轼对漂泊的厌倦形诸于文。他立志归隐宜兴,故一直迟缓北上。抵泗州又遇淮水浅冻,居留长达一月有余,得以于泗州游览名胜,写有大量诗词。此词即为十二月中旬题在淮山楼上的,言辞充溢眷恋吴地之情,表达了他身在泗州却心念吴地的心态。
词题中的“淮山楼”,据王象之《舆地纪胜》“卷第四十四”《淮南东路•DE军•景物下》载:“淮山楼,在郡治,其治即旧都梁台也$“城下清淮古汴”“举手揖吴云”句也可推断出宋代“淮山楼”这一人工阁楼应在州城、淮河北岸与汴河的连接处即“汴口”一带,今已随泗州城沉陷于洪泽湖。登淮山楼,映入眼帘的是美不胜收的淮河山,这让诗人情不自禁地思念起他依依不舍的、吴淞江畔的满月之夜”
(二)南山(又名都梁山、第一山)与泗州长桥
如前述,苏轼自黄州移汝州、中道起守文登途中,有短暂居留泗州(从元丰七年岁末至正月初四),在泗州亦作有《行香子•与泗守过南山晚归作》词:
北望平川,野水荒湾,共寻春、飞步孱颜。和风弄袖,香雾萦鬟。正酒酣时,人语笑,白云间。飞鸿落照,相将归去,澹娟娟、玉宇清闲。何人无事,宴坐空山。望长桥上,灯火乱,使君还J3]55Z
该词用欢快的基调写他同泗州太守刘士彦携歌妓同游秀美的南山,晚归过十里滩(在南山与泗州州城之间)时的情形。南山即泗州城南、临水耸峙的都梁山。“北望平川”是说从“南山”上往北望去一片平坦,满眼的美景和野趣。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五有载:“淮北之地平夷,自京师至汴口,并无山,惟隔淮方有南山。米元章名其山为第一山,有诗云:'京洛风尘千里还,船头出没翠屏间。莫能衡霍撞星斗,且是东南第一山“汴口”在汴河入淮之处的泗州南山(第一山)附近(对面)。词作于腊月二十四日,写腊尽春回,“寻春”、宴饮之乐。
《行香子》词中“长桥”并非是明清两代方志所载的跨汴河、通泗州城的“汴泗桥”。原因有二,其一,清人穆彰阿《大清一统志》卷一百三十四“津梁”载:“汴泗桥在旧州城西,跨汴河,一名通会桥,古泗州临淮二城分覘处,宋时漕舟由此入淮。”&其二,明人柳瑛《中都志》卷三载:“泗州州城依淮河北岸,古有东西二土城,国初始以砖石修砌为一,汴河径其中°汴水穿城而入淮,河西为唐时建的临淮县城,河东
为宋时建的土城,二城由一座汴泗桥相连。明初二城合而为一,砌以砖石。可见,上述两处,记载的都是汴河上东西向的长桥。
而苏东坡所称“望长桥,灯火乱”不是明清方志所载的汴泗桥,而是从城南即淮河南岸都梁山到淮河北岸泗州城的、架在淮河上、南北向的浮桥,即苏轼泗州诗词中多次出现的“长桥”“桥”等。
苏轼在元丰八年(1085)所作《正月一日,雪中过淮谒客回,作二首》(其二)诗曰:
攒眉有底恨,得句不妨清。霁雾开寒谷,饥鸦舞雪城。桥声春市散,塔影暮淮平。不用残灯火,船窗夜自明严"51
苏轼在泗州度过了除夕,宋代泗州一带,在“元旦”®这天人们有拜访好友的习俗,生意人开年为了图个彩头,还要“开春市”。苏东坡过泗州长桥到对面去拜访客人,傍晚才回,见到长桥上一片熙熙攘攘,“桥声春市散”应是赶春市的人们散场的情形。诗中“桥声”所指桥应同《行香子•北望平川》所指“长桥”,皆为当时泗州跨淮河的“泗州长桥”,亦可知宋人于桥上设集市已属常见。
①北宋泗州不包括楚州(今淮安)的洪泽湖)査谭其[的《中国历史地图集(宋•辽•金时期)(中国地图出版社,1982年版第22页)可知,泗州和楚州的分界即为洪泽湖)北宋时的洪泽湖面积约为今天的二分之一,洪泽湖在泗州城东北,距泗州城不远”洪泽湖南岸的龟山则在泗州境内”
②见《宋史•食货志》。
③一说作于元丰七年初四启程北上时,亦通,参见莫云《东坡泗州行》,载于《江苏地方志》2003年第2期。
④见宋代王象之的《舆地纪胜》卷44,清影宋钞本”
⑤见宋代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35,清乾隆刻本”
⑥见清代穆彰阿的《大清一统志》嘉庆)卷134“津梁《,四部丛刊续编影旧钞本”
⑦见明代柳瑛的《中都志》(成化)卷(“泗州”明弘治刻本”
⑧“元旦”一词在我国文学作品中最早出现于《晋书》。中国历史上的“元旦”指的是农历正月初一,一般在立春后”
(三)其他运河淮上风光
苏轼行旅诗中对风、霜、雨、雪时的泗上淮河风光多有描摹。如元丰八年新年,苏轼《正月一日,雪中过淮谒客回,作二首》(其一)诗云:
十里清淮上,长堤转雪龙。冰崖落屐齿,风叶乱裘茸。万顷穿银海,千寻度玉峰。从来修月手,合在广寒宫o+]2749
这是对泗州淮河奇异、壮观的雪后景的一段白描,用屐齿以状冰崖上之窠,风吹叶动,纷乱如裘毛,比喻形象。特别是“从来修月手,合在广寒宫”句赞赏雪后淮河一带的冰雪世界,莹洁如月中仙宫,可谓鬼斧神工。
苏轼过泗州偶遇老友,亦有《过泗上喜见张嘉父二首》(其一)诗言“眉间冰雪照淮明%5-1962,写的也是雪景。纪晓岚评论此诗“眉间”句写出“喜见之神”①。另有《再过泗上二首》(其二)诗云:“客行有期日月疾,岁事欲晚霜雪骄。山根浪头作雷吼,缩手敢试舟师篙0%5]5?11是对泗上运河行程中所遇霜、雪等极端天气的描绘。“眼明初见淮南树,十客相逢九吴语。旅程已付夜帆风,客睡不妨背船雨”(《再过泗上二首》其一),]5710,则是写的舟行遇雨的情况。“一切景语,皆情语也%6,苏轼泗州运河行旅诗中所状之风、霜、雨、雪大多调明快,也反映出苏轼虽处挫折而不消沉的心理状态。
唐宋时期,文人诗歌中不乏对水上行旅中的“早发”现象展开书写。苏轼元祐七年(1092)三月作于自汴京赴扬州知州途中的《淮上早发》诗曰:“澹月倾云晓角哀,小风吹水碧鳞开。此生定向江湖老,默数淮中十往来。”,-942应作于泗州,整首诗语言平淡,意味深远。此时为元祐年间高太后执政时期,苏轼较为得意,由颍州任被改知扬州太守”整首诗看似有些悲凉,但总体来看他对宦途的奔波怨而不怒,
可能相对颍州而言他还更喜欢扬州。“默数”二字,传达一种无奈的气息。“澹月倾云晓角哀,小风吹水碧鳞开”写早发时的淮河天际和水面秀美景”但早发毕竟通常是一种较违反常规的行旅和生活状态,唐宋人的诗歌中诗题“早发”“晚发”的“早”“晚”除有清晨、凌晨和夜晚、傍晚之意外,还“暗含了一层'太早'太晚'的强调意味”7。“晓角哀”是一种无奈、消极情绪的流露,但又有“澹月倾云”“小风吹水碧鳞开”,整体来看其基调仍似乎是积极的,至少也是中性的,这符合此诗的创作年代和创作背景。
自隋唐大运河开通以来,泗州就成为行人南北往来的重要中转站。苏轼宦游、访友、谪居多次途经泗州,其运河风物诗词多数作于元丰七年(1084)十二月至元丰八年(1085)元月的居留泗州期间。苏轼所写的泗州运河山水景物诗中,不论水光还是山,不少是经过诗人知性介入的景物,所状景物有一种疏阔的意境,也是苏轼旷达心境和人格的某种投射”
苏轼陶情于泗州的美景,颂美山水之,也能看出其追求自适随缘、超然物外的心理趋向,而此种思想往往又以对现实功名的否定作为相辅相成之思想构成,亦可谓佛禅思想之体现或映射”
二、苏轼泗州运河诗词与佛蕴禅思
苏轼虽不是真正的佛教受戒教徒,但他自称“居士”,其诗词也受到佛学的巨大影响。泗州普光王寺(僧伽大圣圣地)是唐宋时期与凤翔法门寺(佛骨圣地)、终南山(三阶教圣地)、五台山(文殊菩萨圣地)齐名的全国四大佛教圣地之一。普光王寺的“僧伽塔”建在泗州城的运河河畔。苏轼那些渗透着佛蕴
禅思的泗州诗词大多与僧伽”
(一)从《泗州僧伽塔》等诗可见苏轼学佛理但并不执迷于神佛的态度
苏轼在熙宁四年(1071)十月自请外任赴杭州通判,由汴涉淮途中作有《泗州僧伽塔》诗云:我昔南行舟系汴,逆风三日沙吹面。舟人共劝祷灵塔,香火未收旗脚转。回头顷刻失长桥,却到龟山未朝饭。至人无心何厚薄,我自怀私欣所便。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若使人人祷辄遂,造物应须日千变。今我身世两悠悠,去无所逐来无恋。得行固愿留不恶,每到有求神亦倦。退之旧云三百尺,澄观所营今已换。不嫌俗士污丹梯,一看云山绕淮甸'5W
写他沿汴河南下至泗州汴口、龟山的一些经历,诗中泗州僧伽塔位于交通要冲“汴口”(即泗州城一带)附近,“长桥”即上文有论的泗州城南的都梁山至泗州城之间的淮河上的长桥。“龟山”在泗州城东北的洪泽湖南岸,即今江苏省淮安市洪泽区的道教名山老子山,为淮河入洪泽湖的湖口处,北宋时属泗州”泗州普照王寺
见清代纪I的《纪评苏诗》卷26,清道光刻本”
有座高“三百尺”(见下文论及的韩愈《送僧澄观》诗)的僧伽塔,耸立城边,影投淮水,蔚为壮观。苏
轼一行在汴河尾遭遇逆风而不能进,舟人认为祷告灵塔可以平顺风浪,故往来舟楫广有拜祭、敬香、祷求平安的,相沿成俗。阻风滞行期间,苏轼还饶有兴致地登上僧伽塔,回望淮山景)
“灵塔”即泗州僧伽塔,始建于唐中宗时,是为纪念僧伽大师而筑。“僧伽”其人,唐李邕的《泗州临淮县普光王寺碑》和宋代的《太平广记》《传灯录》《宋高僧传•唐泗州普光王寺僧伽传》等均有录,说明其本为历史实有人物,后被神化。如《景德传灯录》载:
泗州僧伽大师,世谓观音大士应化也,但此土有缘之众乃谓大师自西国来,唐高宗时至长安、洛阳行化,历吴、楚间,身执杨枝,混于淄流。或问:“师何姓?”答曰:“我姓何。”又问:“师是何国人?”师曰:“我何国人。”寻于泗上欲构伽蓝,因宿州民贺跋氏所居,师曰:''此本为佛宇。”令掘地,果得古碑云香积寺,即齐李龙建所创。又获金像,众谓然灯如来,师曰:''普光王佛也。”因以为寺额。景龙二年,中宗遣使迎大师至辇毂,深加礼异,命住大荐福寺。三年三月三日,大师示灭。①
僧伽(624—710年)为唐西域高僧,和李白同时代人,李白有《僧伽歌》:“真僧法号号僧伽,有时与我论三车。”,-53僧伽俗姓何,曾在泗州建造寺院。唐中宗时迎入长安、尊为国师,后归葬临淮(泗州)、起塔供养,即僧伽塔。从《景德传灯录《“身执杨枝,混于淄流”等细节来看,僧伽俨然是唐宋时期男版观音菩萨的化身”
在唐代,僧伽就已被神化,“泗州僧伽大师者,世谓观音大士应化也””中国的“观音菩萨像”早期就是仿照
僧伽像造的,为男性特征,后来慢慢演化为女性。如淮安地区保存至今的一尊唐朝观音像就有胡子,是男身,原型为僧伽大师”韩愈《送僧澄观》诗言唐洛阳名僧澄观所重建之僧伽塔:“僧伽后出淮泗上,势到众佛尤恢奇”……清淮无波平如席,栏柱倾扶半天赤”火烧水转扫地空,突兀便高三百尺。”⑷即苏轼所言“退之旧云三百尺”,或有夸张,但亦可想象其雄伟”
北宋时,由于统治者的重视,泗州僧伽塔得以重建”《释氏稽古录》卷四载宋太宗雍熙元年(984)“诏修泗州僧伽塔,加谥'大圣'二字,寺曰'普照'”②,故宋时泗州僧伽塔亦称“雍熙塔”。僧伽塔的祭拜活动亦非常盛大,如熙宁五年(1072),日僧成寻北上开封途中,亲眼看到祭拜泗州大圣塔的盛况,有“途中十万人满路无隙,买卖食物如杭州市”10-的描述”也因为僧伽是观音化身,僧伽信仰是庶民佛教,黄庭坚说:“僧伽本起于吁E,于今宝祠遍天下””11-泗州大圣的信徒遍及四海,至今在福建等地,仍有信仰和影响”
元、明两代屡有重建、重修泗州僧伽塔。赵孟頫《重建大圣寺灵瑞塔碑记》载:“寺(笔者注:泗州普照寺)旧有塔,唐国师僧伽之所作也”肇建于唐龙朔年间,重建于宋雍熙八年,凡十有三级””12-清康熙十九年1680),与古泗州同于)
苏轼《泗州僧伽塔》就祷风于神灵的事,阐发诗人对神佛原属虚妄的议论,并写出自己超然物外的处世态度。诗中先追忆当年即治平三年(1066)护送父亲苏洵灵柩舟行返蜀,自汴入淮,经过泗州适遇
逆风,为风沙所困的艰难情形,以及“舟人共劝祷灵塔”之后,风头转顺、舟行如飞的状况”但诗人并未因此便迷信神佛的灵验,而提出了“若使人人祷辄遂,造物应须日千变”的较为唯物的观点。而今又为逆风所阻,舟不得行而求神无验,但苏轼对此已看得很淡然。“得行固愿留不恶”,明为指行路而言,实则表达他对进退出处的超脱态度,“无心”于仕途得失;更登塔眺望,一览淮上云山的开阔景象,愈突显其品格之清高、襟怀之豁达,也很好地体现了“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13-的特”
由《泗州僧伽塔》诗可见苏轼虽受佛教文化影响但其内心并不真正信佛,至少可以说并不迷信虚妄之神力”苏轼不信“怪力乱神”是有思想基础的,其早年就作有《夜行观星》,认为“天人不相干”5"2,他对佛教只取其“参悟”“智慧”之道。
虽然苏轼不执迷于神佛,不相彳祷告神佛之效,但他于绍圣元年(1094),仍写《僧伽赞》(一作《泗州大圣像赞》),劝人知佛、敬佛乃至成佛。苏轼家人也笃信僧伽,“吾妻沈素事僧伽谨甚”14,元祐七年(1092)他到扬州经泗州时又作有《祈雨僧伽塔祝文》等。从苏轼的另一些泗州运河诗词中也能看到他对神佛的敬畏和尊重,这些矛盾表现其实体现了一种慈悲或民本情怀,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普遍具有的一个特征”
《书泗州孙景山西轩》是苏轼在元丰二年(1079)四月由徐州赴任湖州途中作于泗州的,他于诗中写道:
①见宋代释道原的《景德传灯录》卷27,四部丛刊三编影宋本”
②见元代觉岸禅师编《释氏稽古录》卷四,清光绪十二年(1886)刻本”
“落日明孤塔,青山绕病身。知君向西望,不愧塔中人。”,5-961“孤塔”指泗州僧伽塔,“塔中人”是唐代名僧、观音的化身僧伽。刘做《中山诗话》言:“泗州塔,人传下藏真身,后阁上碑道兴国中塑僧伽像事甚详。退之(韩愈)诗曰:'火烧水转扫地空①其认为真身焚矣,但当时人们还是普遍认为僧伽真身仍在雍熙塔内。孙景山为皇祐元年(1049)进士,是苏轼好友、同道。因论新法不便,为邓纟官所劾,这时在泗州作官。苏轼运河行旅中拜会友人,作有此诗加以勉励,“知君向西望,无愧塔中人”应是对孙景山为民谏言之磊落胸怀的同情和赞许。僧伽、观音是关心民生、救民疾苦的榜样和代表,与将天下视为己任的宋代士人可以类比。
元祐三年(1088)九月,苏轼在汴京有《送程七表弟知泗州》诗云:
江湖不在眼,尘土坐满颜。系舟清洛尾,初见淮南山。淮山相媚好,晓镜开烟鬟。持此娱使君,一笑簿领间。使君如天马,朝燕暮荆蛮。时无王良手,空老十二闲。聊当出毫末,化服狡与顽。勿谓无人知,古佛临清湾。赤子视万类,流萍阅人寰。但使可此人,馀事真茅菅。+,331
“清洛尾”指汴河将入淮河的部分。汴河旧引黄河水,元丰二年(1087)六月导洛水通汴,故汴水此时
亦有清汴、清洛之称。“淮南山”指都梁山、第一山,其山在淮河南,山生兰草(又名都梁),故名。“淮山”是淮河、都梁山的合称。前半部分言山水相映之美,后半部分言表弟的文德。传闻泗州僧伽塔顶多现佛像,故云“古佛临清湾”。“勿谓无人知,古佛临清湾”言善政自有神知,有“举头三尺有神明”之意,这些又可看出苏轼对神佛的敬畏和重视。显然,总体来说,神佛在苏轼眼中只是类似儒家推崇的高尚人格的代表,而不是幻想世界里的主宰人们命运的神祗。
(二)《如梦令•水垢何曾相受》中对禅理的参悟
宋代是禅宗发展中的成熟、定型期。禅宗是宋代势力最大、影响最深的佛教宗派。禅宗的繁荣也深刻影响了宋代诗歌的风貌,其一是禅宗越来越文人化,禅门中“公案”“禅偈”等形式的创作层出不穷,禅僧与士大夫借诗谈法等交往增多。其二是宋人中有不少士大夫信仰禅宗,禅宗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对文人们的“精神世界和生活方式的影响极为深刻,同时,他们有意识地将禅宗作为一种重要文化资源吸收到自己的文学创作中”15-。宋人诗词中禅宗的印记鲜明是宋代诗词的重要特征之一。
元丰七年(1084)十二月十八日苏轼在泗州作《如梦令》:
元丰七年十二月十八日,浴泗州雍熙塔下,戏作《如梦令》两阕。此曲本唐庄宗制,名《忆仙姿》,嫌其名不雅,故改为《如梦令》盖庄宗作此词,卒章云:''如梦,如梦,和泪出门相送。”因取以为名云。
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⑶547
南宋人傅藻所著《东坡纪年录》认为此词作于元丰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他本皆言作于十二月十八日。笔者认为当作于十二月二十八日,因为这时接近除夕,在热水洗浴条件较为匮乏的古代中国,人们一般在农历新年前洗澡较合情理。而此时泗州雍熙塔(即僧伽塔)下“有一所寺院经营的澡堂”16-,逗留泗州期间,苏轼也有去光顾,洗热水澡。
“水垢何曾相受”,语义双关,明说“垢”为身上之“污垢”,暗喻释氏所谓的“垢染”,即烦恼之意。“垢”为佛家、禅宗的一个常见术语,词中所表是清净而无垢染之意。如《大无量寿经》(卷上《云:“洗濯垢污,显明清白。”《大无量寿经》(卷下)亦云:“犹如净水,洗除尘劳诸垢染。”《维摩诘经》偈云:“八解之浴池,定水湛然满,布以七净华,浴于无垢人。”《大乘义章》(卷五)曰:“染污净心,说以为垢。”即以染身之垢喻烦恼之心,故需以净水洗之”李白《僧伽歌》亦言:“嗟予落魄江淮久,罕遇真僧说空有”一言忏尽波罗夷,再礼浑除犯轻垢。”邸53
苏轼词中言“居士本来无垢”,故无需大洗,这是“水垢何曾相受”和劝“揩背人”“轻手”的原因。虽浸润着佛法的气息,但实际上是借佛教词汇来谈禅理的一种戏谑之语。腊月里在佛寺的一次沐浴,引发了苏轼对禅理的参悟,“诗中借垢寓托尘世之烦恼,通过佛浴来摆脱尘垢,即通过参禅来修心定性,忘却世俗之烦恼,摆脱肉身之桎梏,从而达到精神的绝对超脱……”“借禅语以表明自我已经身心两忘,达到一种
至纯的禅境”)17-这是苏轼对身心关系的探讨,苏轼《如梦令•水垢何曾相受》词作于乌台诗案、黄州四年之后不久,即元丰七年(1084)的调任途中,这一年是其人生走向高峰的转折年,他已意识到将被皇帝重新启用,亦在心理层面或潜意识层面借无“垢”以进行自我表白,是对自己清白无罪而因言获罪的一种辩白。
①见北宋刘敛撰写的《中山诗话》,《四库全书》集部”